没什么来不及的,只要坚持走到最后,最差的结果,不过是大器晚成。
都说三十而立,四十不惑,五十知天命。
对于很多人来说,四十已中年,稳定、无惊无险地过完下半生便好。
可对于心中仍有一丝星星之火的人而言,探索生命的未知才刚刚开始。
在台湾苗栗南庄的深山里,有一位烧陶人,三十年前,他是一个柴烧的门外汉,现在,他是台湾柴烧第一人。
你可能难以想像,这么一只灰不溜秋,坑坑洼洼的小土杯竟然可以卖这么贵,品相好一点的至少两三万一只。
可它不仅有人买,而且抢着买。
懂行的人,一看就知道:「这一定是老田的作品,他做的东西跟别人的都不一样。」
还有人为了能第一时间买到他的作品,跟着老田住进了山沟里,在老田家旁边盖了个一样的房子。
他的作品是柴烧界唯一能上拍卖的大家,价格远超市面一般的柴窑作品。
很多老茶爱好者指定要配他的柴烧用具,只是一件难求。可他却说「我只管烧下去,我不问收获。」
老田全名田承泰,台湾人。
柴烧,是用木头烧陶的一门手艺。
40岁之前,老田还是一个惨淡的生意人,做木石雕刻小有名气,喜欢收集老家具老陶艺,对柴烧还是个门外汉。
到了40岁,光阴逝去就如弹指一挥间,看透了世事,也看明白了自己的内心。
老陶艺那些朴质的老东西,仿佛有种魔力吸引着他。
有一天,田承泰对太太说,「陶艺,我可不可以也来做做看。」
田太太说:「一包土三百块,那些人把它做成三千、三万,甚至三十万,你办得到吗?」
田承泰想了想,说:「我能办得到」。
熟识的朋友都觉得他疯了,轮着劝他,人到中年,犯不着在陌生的新领地冒险,陶艺这玩意儿没想像中的那么简单。
还有人提议,与其做陶,还不如开一家牛肉面店。
但老田好像着了魔,铁了心要把泥巴玩出门道来,这条路注定艰辛,可他义无反顾。
他对太太说:「6年,给我6年时间,我会把这个陶艺做得非常好。」
生意丢下了,他揣着老婆给的两万块,开始学做陶,而且他要做的最难的灰釉。
当时的台湾没有一个人做灰釉,也没有老师,完全靠自己摸索。
所谓木灰釉,就是拿木头烧过的灰做釉。
因为木灰釉难得,没有人愿意去做。
木头烧成灰,然后筛、洗去强碱,光洗就要洗九遍以上,晒干,再调土、配釉药。
1吨的木头烧15天,才能得到做9个器物用的灰。
过程既繁琐,又耗时,极其考验耐心。
他几乎过上了与世隔绝的生活,捡海边的浮木,晾干,焚烧,研究每一种木材灰的效果。
整整6年,田承泰和在纽约街头游荡的李安一样,没有收入,日常生活全靠太太在淡水老街开的一家裁缝店维持。
对于一个男人而言,靠老婆养着的心情不好受,心理的压力如山倒,外界的眼光也如火炽般扑来。
但他没有退路,只能继续烧。
他吃尽了苦头,也渐渐摸出了些做陶的门道。
此前大部分中国的烧柴窑者对于灰的概念十分粗浅。
中国古人相信纯粹的才是美的,他们致力于从瓷器上寻找出了极致的精美釉色,才发展出别致的朴素美学。
但他不再追逐古人那种纯粹,而是尽力呈现灰的本来颜色,那种在大自然中随处可见的光泽。
正是这种对灰的理解,让他的柴烧在后来呈现出完全想像不出的颜色,那是无穷的自然之色所赐予的不竭之美。
不同的木材,烧出来的颜色也是迥然不同的。
▼左边是柚木+龙眼木;右边是桧木+龙眼木
就算是同一种木材,只要生长土质稍有差异,烧出来陶也完全不同。这便是灰釉的魅力。
▼同样是桧木+相思木,烧出来的效果却完全不一样
有一天,他感觉作品相对成熟了,就带着自己做的几个茶碗出去找店家,没想到竟被全盘收下。
那一窑整整卖了40万台币!
他兴冲冲跑回家,对太太说,「不用开店了,我以后做陶就可以养活你们了!」
这句话,他整整憋了6年,终于有勇气说出口。
至今他都不知道怎么形容那时的心情,只记得他和妻子,都哭了。
后来,太太也把店关了,跟着他一起玩起了土。
灰釉做了差不多13年,海边漂来的木材越来越少,为了省木头,田承泰决定自己盖柴窑。
台北地价太贵,他们便风风火火卖掉了台北的房子,在家乡苗栗南庄买了块地,盖起了自己的工作室,但盖柴烧的窑可没那么容易。
柴烧最大的魅力就在于,灰烬和火焰会窜入窑内,高温下,木灰溶融,从而形成自然的灰釉。
跟木灰釉的作品一样,有一种质朴、古拙的自然美感──那正是田承泰所看重的。
只是因为,成功率低、场地难找和市场不流行,柴烧已经成了时代的弃儿。
当时刚好有一位老师,从日本学柴烧回来,他就赶紧跑去跟人学习了一年。
回来之后,单枪匹马上阵,连叠砖都不会的他,竟奇迹般地,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就把窑盖好了。
要准备开始烧窑了,他们准备了5000公斤的木柴,大大小小不同材质的都有。
然后才是叠窑,也就是把做好的陶器放进窑里排好。
看起来简单,其实是最难的。
这不是随便把陶器放上去,而是在设计火运行的线路,火从哪一件器物上走过去,哪一件器物要负责挡和遮,让火绕道……其中都蕴含着满满的学问。
两三平米的柴窑里,老田为了叠窑一待就是两三天。
每一步都要仔细考虑,一旦开始烧就没有回头路了。
窑排得不好就会倒窑,陶器倒下来砸在地上,所有的付出都功亏一篑。
老田第一次遇到倒窑的时候,都懵了,黑漆漆的夜里,两人就呆呆地坐在窑前面,不知道要做什么,这一窑的作品算是毁了。
烧窑是最关键的,烧窑之前都要先拜窑神,这是老田的习惯,无关鬼神,只是表达敬意。
低温烟熏、排水结晶、还原升温、高温猛烧,每一个阶段都要控制不同的温度,甚至要精确到温差在30℃以内。
老田要一次次地弯腰查看情况。
烧窑如修行,连续四天,24小时不间断地投柴烧火,到了晚上老田就和太太两人轮流值班。
窑口的温度高达1250摄氏度,如炼狱般,站在窑门口投送木柴,衣服一下子就湿透了,一窑烧下来,几件衣服都不够换。
环境炙热,心却要凉下来。
老田喜欢喝茶,烧窑的时候喜欢煮上一壶热茶,窑里的温度火辣辣,一口热茶下肚,清冽宜人。
有时气压低,温度只差两度上不去,老田就很发愁。
只能转换木材的粗细、种类、湿度或丢的位置,以认真的态度,和窑对话。
以前都是老田和太太两个人忙碌,现在每逢临近封窑,儿子都会跑回来帮忙。
封窑是最危险的,儿子总会当冲锋战士,浑身裹得严实,一点皮肤和毛发都不敢露出来。
加炭的时候火舌会窜出来几米高,像要把人吞进去,十分危险。
只有这样的淬炼,才能有绝佳作品的呈现。
▼荔枝灰釉
封窑之后,要等温度降至100℃以下,才可以看成品,这一般需要7天时间。
刚开始的时候,老田根本按捺不住,250℃还火烫火烫的时候,就火急火燎地直接冲进窑里,抓一个马上跑出来。
但是这样导致温度骤降,啪一声,往往会作品裂成两半。
可他还是心痒痒,忍不住,就好像着急看自己刚出生的孩子一样。
后来太太和儿子只好诱骗他出门旅游,去个三四天,等温度降了再回来。
窑变的结果全凭运气,开窑就像开奖一样,可能是艺术品,也可能是烂罐子。
他对作品有极其严苛的要求,每一件作品都要仔细检查,稍有瑕疵,马上砸掉,毫不留情。
他还喜欢将作品回窑,两次、三次,甚至五次,不厌其烦,直到自己满意为止。
对于每一个柴烧者,回窑就是一次赌博,要么成功,要么开裂毁掉。
而田承泰要的,就是一件作品的极致状态。
在他眼里,作品从无等级之分,所有不合格的,只会得到一个结果,那就是砸,砸,砸。
时间永远是旁观者,所有的过程和结果,都需要我们自己承担。
或许,正是这种魄力和极致的要求,成全了这个半路出家的男人。
他最经典的作品,可能就是下面这件了。
上面的火纹清晰可见,都是经过老田精心设计才呈现出来的效果。
后来他每一窑都想仿制一件,但是烧了六十几窑,竟然没有一件是相同的,这就是柴烧的魔力。
田承泰的柴窑作品,质朴,浑厚,古拙脱俗,流露出一种浑然天成的自然美。
老田通陶器之感,他常常对藏家们说,买回去的陶器,不要供着,一定要用。
陶器跟瓷器不一样,陶器每一天都在变化,是有记忆有灵性的,慢慢地跟它的主人产生联系,产生感情。
几十年无数个不眠不休的烧窑中,他用泥巴与火博弈,用火的热度赋予陶生命,用不平整的触感让人与土第一次连接起来,飞舞的火痕记录着他与火神博弈的历程。
你以为他赌的是他的茶碗,其实他赌的,是他的人生。
人生从没有太晚的开始,只管耕耘,不问收获,最后上帝不会辜负你的匠心。
做了30多年的柴烧匠人,老田说,他最精彩的作品就是这个烧了40次的窑壁。
烧窑的人看到它,眼泪可能就要掉下来了。
如今的田承泰夫妇,烧窑的时候便集中忙一段时间,一窑结束,便过一段悠哉悠哉、闲云野鹤的日子。
「如果今天云彩很漂亮,我们就不工作了,因为云彩不是每天都有。」
喝喝茶,聊聊天,到山上拍日出,到海边拍夕阳,优哉游哉。
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成了艺术。
正如他崇尚自然的原灰一样,他原本爱的是自然,爱万事万物本来的样子。
很多年轻的陶艺家经常问老田,柴烧做得这么成功有什么秘诀。
他只说,你只要多付出一点它就会回馈给你。
自然也会有馈赠,馈赠那些不负自然的人。
生活也会有馈赠,馈赠那些懂生活的人。
抛却忧患得失做事,归于自然而活,这本身,已是命运最好的馈赠。